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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文学作品】猎洼--张强
作者:南大港产业园区   发布时间:2010-9-3 16:32:28 

 

  月寒洼清,死寂中,胡二秃轻轻擦了一下眼角的霜花,抬起了那支老枪……


  那只公狼猛向上蹿了一下,跌在地上,噗地一声。他猜是打中了。那母狼愣了几分钟,低下头去观察它的伙伴。他又一次端平枪身。暮色中,他清楚地看见,狼的头和准星叠在一起,他稳稳地收拢食指。它也会象卧在地上的公狼一样,所不同的,他决不给它跳跃的机会。就在撞针击中枪弹火帽的同时,他看见两只呆立的小狼扑向它们的娘,并且扯着它的尾巴用力的拉。不知为什么,怒火被突然涌上来的恨冲了一下,于是,子弹击中了那狼。他看见它歪一下,叫一声,把尖尖的脸转向他。他没有能打死它。他从荆丛后站起业,再次端起枪。他相信这颗子弹会钻进狼的头。但他还是瞄准了它的一条腿。狼看着他,没有跑。又是天蒙蒙亮的时候。二秃从她的屋子出来。他很疲惫地伸懒腰,嘴张得碗一样大。一夜的放纵使他的小腹又沉又凉,走路没有气力。但他必须要到洼下的荆条丛中去,他要把套住的兔子弄回来。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屋子,跟这野洼一样安静。儿子还在睡觉。他不希望儿子看见他从她的屋子里钻出来。天黄褐色,把二秃的脸弄得很没生气。那枪斜背在肩上,来回晃,他的身体也在晃。他觉得很没意思。爷儿们和娘儿们就是那么一回事,就那么一小会儿的快活,跟着便是更没意思。他甚至想,人这是何苦呢?有人为了那个,挨刀子杀头也要干。他于是觉得自己可以不那么做。但一走进洼里,或一钻进荆条丛,他就想她,想做那种事。他的心就闹得厉害,他就飞快地跑,直冲得那麻雀噗噜噜乱飞。他一直跑到精疲力竭为止。这样,他一边呼呼地牛喘,一边就可以把她忘掉好一会儿。自从那个女人走了之后,他总是那样。


  那狼不跑,它看着二秃,眼睛很苍凉。他不再往前走。当第三颗子弹打中那狼的后腿时它摔倒了,但随即又站起来,看着二秃,他决定再打一枪,这一枪要从那条腿穿过去,连同那一条腿一块打断。他很想抓住它,有十足的把握拿住它……突然,他看见那狼用嘴巴将两只小狼撕倒。他听见小狼尖利的嚎声。他看见母狼咬住死狼的尾巴,拼命往后拉。它是想把它的爷儿们带走。枪响了。二秃一闭眼又马上睁圆了眼,看见那狼摔倒了,但马上又站起来,又摔倒。最后,它坐在地上,一只前腿支撑着,另一只软办地耷拉着。他没有能一下打断它的两条腿。这很丢人。他自嘲笑一声,又举起枪。他要把它仅剩的那条腿打断。他想看看,不能动的狼会是怎样一种表情。心里说:“这蓄生丫呗就是叫劲……”雪很大,封住了洼里原就很虚拟的道路。他不奇怪,洼里的冬天,这很平常。他顶着雪走。他看见一个隆起的雪堆,一个东西支愣着摇晃,再往前仔细一看是一只脚露在外面。一个女人,她还没有死。他一把把她搭在肩上,象搭一条刚刚断气的狐狸一样,就把她背回家。他想去找嫂子来帮忙,但一出门,又回来。女人醒来过两回,喊几声“同志们”之类他听不懂的话和哇啦啦的外国话,就又昏迷过去,这让他很惊慌,他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过分的地方。在她昏迷的时候,用雪搓她的全身,他发现娘儿们跟爷儿们不同的不过两处,没有什么大不了的。只是在她的身体变的温暖起来、柔软起来的时候,他才感到,这两处不同是很叫人心慌意乱的。一种莫名其妙的气闷使他差点晕过去。他忍不住,便揉了她挺高的、挺软挺滑的坚挺部位。他也就只是那么揉了揉,就猛地蹿出屋子,把头插进雪里。他觉得好受些,身体也变得可以自如行动,血也流得不能察觉了。二秃一时觉的气血上涌,脱光了衣服扑向那半死不活昏迷中的女人……一声女人特有的惨叫后,她真正是醒了,拼命的推身子上的他,无助的抓着,撕咬着……他就这样把她救了,也把娇嫩的她粗暴的变成了女人……他问她从那里来,为什么是一个人,为什么弄成这样了。她先说迷了路,又说没有家。他问她打算去哪。她说没有地方可去。他就问她打算怎么办,她不说话,只是哭,哭了整整两天一夜,期间嫂子好说歹说劝她喝了一碗疙瘩汤,第二天掌灯时,她说:“我就住你这。”他有点慌,说:“那怎么成?”她又大哭。他就说:“住吧。”她说:“你过来。”他就走过去。她说:“你坐下。”他就坐下。她说:“进来。”她还没有穿上衣服。他想问进去干什么,但没有问,便掀起被的一角,往里钻。她叫了一声,说:“你洗洗身子。”他傻了一会儿,脱掉衣服,跑到外面,站在雪地上用雪擦了一遍,进到屋里,他觉得很热,还看见自己的身子通红通红。就这样,她和他正式睡了觉。他糊糊涂涂忙了一夜,她就开始正式当了他的女人。第二天早晨,女人又开始哭,哭得很凶。他有点觉得不对劲,但他不敢问。他答应过女人,什么也不问,包括不让问为啥要整理埋葬的两个穿长衫的男人和三个穿其军装的“二鬼子”的尸体。他爱枪,可剩下的五支枪,除了那只小左轮会害命的,还有一个油布包着的死沉沉的箱子,女人让他在屋里刨了深坑埋好,不过他总是不放心女人的那支小左轮……母狼松开丈夫的尾巴。它再一次看看它,抬起脸它的脸带着一种悲凉,嘴边还有一道道血迹。那血是它撕扯兔子时粘上的,它想动一动,没有成功。于是,它就不再动,把脸对着他。他又一次笑了。黄色的曙光把他的脸弄得很狰狞,象庙里的鬼一样。他向前走了两步。那狼的喉咙里嚎了同一种绝望的声音。这种声音是一种威胁,他不止一次听到过,但唯独这一次使他停住了脚步。他忽然想起女人临走前那天半夜的呜咽,他的心便愤怒起来。枪平端在他的手上,攥得骨节发出咯咯的响声。他瞥见兔子已经被扯得粉碎,为套兔子,他每天都要不情愿地挣开她的用胳膊。连续几天没有套住兔子,已经够恼火了。现在,他更为自己一瞬间的恐惧愤怒了,他又向前走……突然,摔在地上的两只小狼跳起来,一声不响地扑向他。他冷笑着。顺过枪身,只一下,砸在迎面而来的小狼的头上。他听见了头骨的碎裂声。鲜血象雾一样。他又举起枪,转向从左侧扑来的那一只。那母狼叫了。它在招呼小狼不要白白送死。小狼转身蹿回到大狼身边。砸下的枪托落空了。他哼一声,甩甩震麻的手。嚓上子弹。他瞄准了那只不服气的小狼。他看见母狼想把小狼掩藏住,但它不动了。他看见它的眼里有闪闪的寒光,他不认为那会是泪,他再一次射出一颗子弹。


  这是渤海东岸古退海地的一只触角,真的象一条小触角,长长的,挺直,接不远有一洼洼的水洼象游泳后留下的水。他就住在那触角上的中间,一个离武帝台不远的地方。“搬倒井子武帝台,不带干粮回不来”,他住在一个连接饥饿、恐惧、挣扎、恬静的一个最遵循“适者生存”法则的地方。在那触角的另一边,住着他的老哥,拜把子老哥。他们一块从鲁北阳信闯关东,走着走着不愿再往北走了,不知怎么就在这落了脚。老哥不知从哪弄来了妮子,塘沽、天津卫那一带的口音,听老哥一次唱醉了隐约说,好象是打猎时“黑吃黑”一阵排枪打死了仨“绑票”的,抢下了她,反正她就当了老哥的老婆。嫂子长得俊,比老哥小十几岁,跟他岁数差不多。八九年光景,没得孩子。那天,哥俩坐在树林里吃酒。老哥说,“不是你嫂子不下崽,是你哥不中用。没得孩子,祖上没德,咱打猎又祸害性命太多,报应!”那时,他还没有拣到自己的女人,听着哈哈大笑,笑得朝天上放了一枪。就在那天夜里,他屋里钻进一个人。他从不闩门。一个汉子,猎人,怕个嘛?那人是嫂子。嫂子捂住他的嘴,哆嗦着,说:“你哥想要个儿子”,他说:“那怎的?你半夜三更钻我屋里,兄弟不能做人哩!”嫂子说:“你哥知道哩。”他没等嫂子脱衣服,就拧过她的胳膊,把她推出去。这一夜,他没睡好,总想起嫂子。第二天,老哥又唤他去打猎。他瞪着老哥,突然扬起手打了老哥一个大嘴巴。骂:“操你丫的,咱绝交。”那天雪好大,路都遮住了。他放了三枪才打中一只兔子。那兔子瘦得皮包骨牙都没了。他觉得晦气,一脚把那兔子踢下沟。回来。他从雪堆里救了那女人。他就这样有了老婆。他觉得日子有了点意思。尤其夜晚,他更惊奇人活着还有这等好事。有几回,他白天也不出去,只想厮守着那女人。女人象半死的一样,任他拖来拖去。有一回,他把她的脖子咬出了血。女人叫了一声,骂:“你这畜生!”他懵了。觉得自己真的是畜生。于是他便躺在地上睡觉。他睡不着。想,想得直咽口水,但他还是忍住。他咽不下那口气。女人不理他,睡得很香。他开始恨女人。有时候找茬儿打她。她便骂:“你是畜生!”他凶凶地喝酒,便想起嫂子。两个男人掰了脸,从不在来往,两个女人倒常互相串门。他认真地看这两个女人。嫂子不如女人那样白嫩,手也粗大的多。他听见嫂子说:“你可真没有白做女人。”他的女人说:“那家伙,畜生一样,受不了。”“我那男人根本就是骡子……”他听见嫂子骂了一句,就哭了。他的女人也哭。他更恨他的女人,他决心不理她。他猜她是熬不住了,终归会服软,会求他。但女人并不求他。相反,象很高兴很轻松的样子。就这样僵了一个多月,他有点熬不住了,就去亲近女人,女人说:“不行!”他说:“你是我女人,怎么不行?”女人说:“我怎么是你女人?”他说:“我救过你的命。”女人说:“你还可以把我打死。”他被顶撞的没了脸,就摁倒她,扯她的衣服。女人叫:“我怀孕了。”他问:“什么叫怀孕?”女人哭了,说:“肚子里有了孩子了。”他乐了,松开女人,说:“你丫呗不早说。”他呵呵笑了一阵,叫:“好!丫呗老子有种了。”女人说:“谁肯嫁闺女给你?”他说:“你不是嫁给我了吗?”女人两眼愣愣地看着窗外……他忍不住问:“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?”女人回过头看他一眼,从枕头底下掏出小左轮对着他,“再问我就打死你再自尽,你说过不问的”,他便涨红了脸,讪讪地笑。“说话不算数,丢人。”女人收起了枪,扎到他怀里……“你出洼一趟吧。”女人说。他不喜欢出洼。要走百十里才能进韩村镇。那镇子让他烦,人们的眼睛好象贼一样看人。他还看见过一群日本人绑着几个人在街上走,嘴里乱七八糟地骂,喊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,到了西窑窝就枪毙了,弄得他胆战心惊。他一两个月才去一次,用皮子换钱,用钱去买油盐酱醋粮。他喜欢洼,谁敢管不着他,他也惹不着别人。况且,他如今有了女人,虽然女人不太愿意跟他睡觉。但她给他做饭、做衣,还给他怀了孩子。“我不想去。”他说女人说:“扯布,给孩子做衣裳。”他一想也是。就去了。他总觉得路太远,走不到头似的。


  他看见小狼的血喷到母狼的身上,它还能够哀号几声,还能把头拱到母狼的胸前。他站在那等小狼死去。小狼的叫声落了,身体蜷成一团,又狠狠地伸直,便不再动了。母狼把嘴巴插进雪地里,发出呜呜咽咽的叫声,这叫声很叫人心寒。他知道狼是在呼唤同类。他笑了,很大声地笑了。他骂狼:“操你个邪丫的!叫吧!叫吧!丫呗不会有哪个来救你!”他把枪大背在肩上,抄过腰间的烟口袋,卷一支烟。划火,嗤地一声。他瞥见狼抬起头,不再叫。他似乎从猎人的笑声里听到了死的召唤。那一小团桔黄色的火焰使它闭了闭眼睛。当它睁开眼睛的时候,它看见猎人嘴里一股股地朝外喷着烟雾。他打死过上百只狼和狐狸,都是血红的、凶凶的三角眼看人。只有这只狼,会用一种很难过的神情盯着枪口。他有点迷惑,也就更生气。他喜欢看见狼临死前的最猛烈的一扑。这只狼却不是,它只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,用很悲伤的眼睛看他。他以为那是对他的同情和嘲笑。他狞笑了。刚刚升起的太阳像他的脸一样红,喷着暖暖的火。他记起了那个早晨……红荆条密密的,湿漉漉,地上还积着水。天正下雨。鸟飞得很慢,很吃力,就像水里的鱼一样,摇来摆去的。它们啾啾叫,声音很小,听着叫人替它们冷。他不冷。他想打几只家雀。儿子已经九岁了,他认为自己九岁的时候一定没有儿子长得高,也不比儿子灵。他摸猎枪是二十岁。儿子却七岁就可以把枪架在粗荆条根上,打呈只跳来跳去的野鸡。二秃下洼的时候,女人有时也教儿子使唤小左轮手枪。儿子只跟他好,因为他妈从来不亲他,有时还要骂他。一有功夫,女人就教孩子识字,什么四书五经啦、算啥子数啦,还有哇拉哇拉的叫英文的外国话,儿子很灵,大多学啥会啥,在二秃撒尿和泥、唱“小老鼠上灯台,偷油吃下不来”的年纪,儿子就会背“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”了,还会念“My name is Hushen-li”,但一学不会,她便要骂要打。今天他要给儿子过生日,他心里很高兴。他更高兴的是,女人又愿意和他在一块睡觉,而且还主动温存他,他觉得这个家有那么一点味儿了。他一边走,一边搜寻,一边回忆这十年的日子。好像一场梦一样,差不多都忘掉了。他只记得上个月下洼回来后,他很累,坐在炕边抽烟。他女人在外屋给他收拾吃喝。他咳了几声,说:“他妈的,怪事哩。”女人没有应声,也没有进来,他觉得很扫兴。儿子也没有在屋里,他还不知道爸回来。女人非得让儿子叫爸,叫妈。不让叫伯,叫丫。他听着不顺耳,但也没反对。何苦为个名字惹气生哩?女人养这孩子时,也够遭罪,好险没死人哩。“他丫的,怪事哩。”他又说。女人把饭菜端进来,还有酒。仍不搭话。他喝一口酒,看看女人。女人没有看他。他心里憋不住,终于问:“我说个事,你听不听?”“你说吧。”“真他丫的怪事。人们都疯了似的,往墙上写大字,还说啥分田地,胜利了。”他喝一口酒,说。“吵吵着,解放什么的。”他晃了晃脑袋,边说边看他的女人。女人坐在他对面,听着。这时,又替他倒满酒。他受宠若惊,嘿嘿几声。“还嚷嚷革命革命的。”他又说。女人把酒盅往他跟前推了推,问:“是不是共产党胜利,革命胜利了?”他摇摇头:“丫呗,嘛叫革命?不知道,关咱鸟事。”女人点点头,闭了闭眼睛,突然就哭了。他被哭愣了。愣了一会儿,把酒盅啪地摔了。骂:“哭!哭!哭你丫的蛋!你跟老子就会哭!”女人抖了一下,就不哭了。就在这天晚上,他睡觉睡得乱翻身的时候,女人钻进了他的被窝。女人说:“不管怎么说,你不是好人。”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好受,在女人第一次放纵的呻吟中,让他有一种要美死的感觉,他感动极了……他的心缩了一下,不再想那些日子。又重新想那天早晨。他遛了好久,也没有打到兔子和野鸡。他不甘心,继续往洼里去在一片荆棘从边上,浓雾中他看见一堆白乎乎的东西,他猜是碰到大牲口了。他振奋起精神,端起枪,钻进荆条丛,轻轻地朝前靠。扒开雪,他有点吃惊了,那是一只死狼,他身边还趴着一个人。他飞速翻过那个人的身子,他看清了,那人是他的老哥。他弯下腰,细细看,老哥的半个脖子碎了,烂肉和鲜血混在一起,顺着雪水流进小沟。老哥的嘴张着,里面也是黑黑的血。他想,这是狼咬的,他不明白,老哥怎么惹了独自出行的恶狼,他再去看那狼,胸前那撮黄毛被血梁得紫红,一柄尖刀还插在里边。明白了,它是中了致命一刀之后咬了老哥一口。日他丫的!他看着老哥那张痛苦的脸,心里觉得对不住老哥,如果他肯跟老哥一块出猎,绝不会有这种事情的。他无言地呆愣了好久,把老哥的尸体背起来,趔趔趄趄往回走……


  母狼突然叫了一声,并且往后退,十分艰难地退,退了不足半尺远,不能动了。它眼里透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情。他笑了,烟头从他的厚嘴唇之间掉在地上,发出哧地一小声响。他走过去。那狼不再退。他不看狼。他把撕碎的兔子捡起来,一甩,甩到凌板上的苇板上的苇茬尖上去了。他踢一脚黑红色的雪块,雪块打在狼身上,狼在喉咙里吼了一声,大尾巴扫得雪沫乱飞。他不理睬狼。他抬起头,朝家那边望过去,银闪闪雪野清静如,他看不见家,但他知道家就在那。他看了一会儿,突然叹了口气,他好象弄不表演自己是不是有家。他背着老哥回到老哥新泥的窝棚。他已经累得浑身发软,分不出血水和汗水。他拿脑袋拱开老哥家的屋门。嫂子正在缝一件衣服。看见他,惊得撒了手。她站起来,看见了丈夫血肉模糊的脖子,嫂子张张嘴,便一头摔在地上,动也不动。他急忙放下老哥,抱起嫂子,叫:“你咋了?快醒醒!”有人扯他的衣襟,是儿子。他喊:“快去叫你丫……你妈来?”儿子哭了:“妈说,她走了。”他回手打了儿子一个嘴巴,骂:“狗操的!你个小兔崽子,还不快叫你妈来!”儿子被打坐到地上,叫:“爸!妈说她不回来了!她和一群当兵的坐大四轮汽车走了,他们叫俺妈同志哩。”他瞪起狼一样的眼珠子看儿子,儿子屁股往后蹭。他信了。呼地跳起,冲到门口,又站住,跺一跺脚:“操你祖宗!”返回身抱起嫂子,叫:“快醒来!你丫的!”嫂子终于缓过气来,看看老哥,把脸捂住,放长了声哭。嫂子从那天起就一个人。他从那天起就带着儿子,两个人。他有时想,那女人曾要出洼去,他不许她去。如果让她去,她也许不会跑的。胡弄他丫的,这娘们压根就不想在这过哩!他便更恨那女人,真恨不得杀她。一天,他走进嫂子屋里,说:“我们爷俩走了。”嫂子抖了一下,拉过他身边的孩子,问:“去哪儿?”他看着地,说:“谁知道?丫呗,走哪算哪儿?”“去找他丫?”“不找!那娘儿们,丫呗狼心狗肺!不找!”嫂子看着他,搂着孩子,眼里淌下泪来。她说:“别走了吧。孩子他丫是个共产党员的官,打散了才委屈跟了你十年,听说 还是个从南洋回来的啥华啥侨的。孩他丫心也够硬的,这么多年日子这么难,她埋了一匣子金子,就谁也不告诉,交给了叫啥组织的,这共产党也不知道有啥魔力,让她这么真心!那次来的一个当官的和一群兵,挖出金子后不一块给孩他丫举手敬礼哩!认命吧,兄弟,这把枪和这两盒子弹是她留给小子的,还有这个信封,里面有一封信给孩子他老爷,信封上有孩子姥爷在外国的地址。”接着,她又说:“别走了吧,你……爷俩一走,我可……“他再没说什么,转身出来,进了自己的窝棚。晚上,他睡不着,睁着眼睛看房顶。他听见有人进屋,他看见那是嫂子,他便悄悄爬起来,跟着她进了她的窝棚。那天晚上,他哭了。他搂着她,才知道,她早就想和他在一块睡觉,过了些日子,他才知道,男女也就是这样的。原来那女人根本就没有把女人最大贵重的东西给他,就是那颗心。他感激嫂子,胡里胡涂不知说了些什么话。不知咋的,他又想起那女人。他跟她说:“那女人好歹给我生了个儿子。”这让嫂子很不高兴,说:“我也能给你生。”她说:“我真是女人了。”“老哥……他真的没有过?”他问。“他?”嫂子哼了一声,又叹一口气,说:“他也怪可怜的,在我跟前,狗似的。光瞎摩挲来不了真事,骡子一样摆设!”他也叹气,很替老哥不好受,觉得有点对不住老哥。他死了,自己却在他的炕上跟嫂子睡觉。“真他丫的有点不够揍、不是人。”他就这样一边骂自己,一边和她干那事。这就叫他既感到没意思,想离开她,而一离开她,又拼命想她,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打发。他差不多天天来遛兔子。几天来,连着丢了两只,没人偷,是叫狼叼了。洼边这两年打仗闹的已很少有狼,真是邪门了,想起了十年前的那天,如果早出来那么一会儿,本可以拿个整兔子。但他又晚了。叫他高兴的是,他碰上了那个娘们……


  今天他无论如何不会放过它们。于是,他一枪打死了公狼,又三枪打断了母狼的四条腿,一枪托砸碎了一只小狼脑壳,第五枪把另一只小狼打死,打死在母狼身边。现在,只剩下这只不能动的母狼。他要折磨它一番,直到烦了,再赏它一刀,丫呗就出出这口鸟气!他愣了一下,猜不透自己为什么非这么干,他觉出有一种东西促使他这样干。他说不清楚。他离狼只有四、五步远。他还是头一回这样心平气和地看一只狼,而且是在伸手可及的距离内。他看这狼的腿。腿没有完全打断,后腿还很完整,就是不断地流血。前腿齐齐折了,平平地帖在雪地上,流出的那么多血在它的身下结成许多块块。就这样流下去,用不了太长的工夫,它自己就会完,也许根本用不上刀。他想着,抽也刀来,朝空中的抛,刀光划个弧,扎进雪地里。他看见狼的眼珠随着刀子转动。刀在离狼不足斗尺远的地方立着,狼的嘴张了几下。鲜红的舌头伸出来,在嘴巴周围一抹,那兔子的血便舔个干净。它砸砸嘴,眼进而重新升起凶冷的火焰。他冷笑了。他知道,血腥使狼又恢复了胆气。但它已经没有反抗的能力了。让这狼带着屈辱和勇气死去,挺有意思。他决心等待它一点点死去,反正无事可干,这不能不算是一种很好的消遣。他就再卷一根烟,抽着,看着烟雾在眼前扭来扭去。他还把一口烟直喷向狼的脸,风把烟吹散了。他吹了几次,都没有成功。他火了,往前又走了两步,伸手就可以摸到狼的脸。狼往起站,实在已没有办法挪动,便又无可奈何趴在那里,凶恶地瞪着他。他吸足一口烟,奋力喷出去。他看见狼已经不动了,光晃脑袋,听见狼绝望的咳嗽了三声。他哈哈笑,浑身发抖笑了一阵儿,他不笑了,脸上充满了悲伤的神情。他抬起脸朝那遥远的大洼深处望过去。他又看见了那条路,那条若隐若现的曾经他背回那娘儿们的路……


  他数次背着嫂子偷偷溜出洼去。他还想找到那娘儿们。他问别人有没有看见那个被兵们称作同志的女人。他被别人狠狠地笑了几回。他气得把枪顺过来,吓跑了一群人,却被几个人拥到一个屋子里。有两个戴红袖标的军管会的,吓唬了他一阵。他很费劲地说,人家最后总算听明白了。一个年纪大点的军管会说:“你这家伙还找个球?你是想媳妇想疯了吧大白天说梦话。回去吧!没听说有同志是下洼的媳妇的!”他迷迷登登地回到洼下窝棚,钻进嫂子的屋。儿子看爸回来,就叫:“爸。”他骂:“不许叫爸!叫伯!”儿子便叫伯。他瞪着眼珠子问:“想你丫不?”儿子说:“不想。妈坏,不要我们。”他用那娘儿们走后就从没有刮过的胡子扎扎孩子的小脸,说:“好儿子,有种”便喝酒。嫂子安顿孩子睡了觉。问:“你又去找她了?”他点点头。嫂子说:“别找了。找着也不会跟你。”她又说:“你白拣了个洋女人,她还给你养了个接种的,还不行?”她又说:“洼下人,何苦攀城里人?这不挺好?”他就瞪着红眼睛看好。想,女人不就是这东西吗?他就一下把她推倒。她一把打翻了灯。他们就差不多天天这样。他发现她吃东西吐,不吃东西也吐。就说:“有崽了。”后来,又没了。他骂她不中用。她哭了,骂:“孩子叫你弄掉了,你是个牲口!”他愣住了,想起那女人也骂过他这样的话。他便抱住她,说:“我不是人!我是牲口!”又强迫她做那种事情。这样的日子,他累极了,烦极了,他很想走,或者干脆自己干自己一枪。但他不定期还是要出来打猎。打得到也好,打不到也好,他还是要出来。每当望着洼外,他便想那么多人,蚂蚁一样,准更烦。比一比,丫呗自己八成是挺自在的呢!这样一想,又高兴起来。就这样,一会儿生气,一会儿高兴。他真怕自己是不是疯了。


  “操他个斜丫的!“他骂一声,把烟蒂吐到狼脸上。狼没有叫,它龀龀牙,把脸使劲甩几下。烟蒂烧得它很疼。他看着狼。狼也看着他,眼睛挺挺温和,挺友好的样子。他突然想,这狼也怪可怜的,跟自己差不多。他蹲下身,对狼说:“我不宰你。”狼看着他,眼睛很温和,很感激的样子。他认为狼很懂他的心思。又说:“我把你带回家去当个狗吧?”狼把身体往后缩。他说:“你别怕,我不宰你。”狼的身体继续朝后缩。他说:“我不宰……他突然察觉到狼的眼睛充满了血,身体骤然间粗了许多。他意识到自己离它太近了。他有点惊慌,想站起来,离狼远一些……狼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。受了伤的腿无法使他跳跃的更远。他只有忍受着痛苦等待。而这个人竟蹲到离他两步远的地方,还胡乱发出他听不懂的声音。那声音似乎没有恶意,但正是这个人,杀了他所有的孩子杀了它的爷儿们。他朝后紧缩着身体,积蓄力量。这个人竟然傻呆呆没能察觉,他看见这人眼里第三次出现了恐惧,它就盼着这一瞬间。它扑上去。粘在身上的雪纷至沓来纷进飞,开成一片白色的雾。它的嘴在跃起的一刹那,就已张开,冷风吹进狭长的嘴里。它的嘴使劲合拢,觉得自己的牙齿准确地咬住了他的脖子。甜甜的血噗地喷进它的喉管。“我本可以打死它的!狼就是狼,不能当狗养!”当那狼当机立断用尖利的牙齿插进他的喉咙时,他这样想。“孩子,找你丫去吧。”当套兔子的老赵大叔和卖虾酱的钱二爷推回二秃的尸体时,她说。快十岁的孩子摇摇头。他还在看爹的尸体。人们把爸用车推回来的时候,爸浑身是血,脖子脑袋耷拉在卖虾酱的小推车上。他看见过死狼,死狐狸,都是这样子。他知道,爸死了,再不会有人因为和妈赌气让叫伯不让叫爸了。他很害怕,就哭起来,看见大娘把爸的衣服脱下来,用水擦净身子,又穿上新衣服。他哭累了,便不哭了。“孩子,你伯死了。你还有丫。我带你去找。”孩子摇摇头。他看着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大丫。突然觉得她就是自己的丫,他就这么傻看了她好一会儿,直看得她有点发慌。“你怎么了,孩子?”他突然:“丫!”她愣住了。张着嘴。他便抱住她,又叫一声:“丫!”她搂住孩子,叫了一声“我苦命的儿呀。”就大哭起来,使出全身的气力哭。她哭了一会场儿,说:“儿子,往后就咱娘俩过了。”儿子点点头。那尸体就安安静静躺在屋子中间。他们睡了。早晨醒来,她一摸,儿子不在身边。她叫了几声,没有人应。她跳起来,她看见靠在炕沿的那条枪不见了,那娘儿们留下的小左枪手枪和子弹也不见了。跑了出去。她后悔极了。不该告诉孩子。这孩子是去追那只受伤的狼了。孩子太小,万一……她不敢再想下去。一边骂自己,一边跌跌撞撞地追儿子,疯了一样,她没有追到,天快黑的时候,她哭着走回来。她绝望了,不想活了。突然,她看见了儿子!儿子站在门口望她。她扑上去抱住儿子,哆哆嗦嗦地摸着。“丫,打死了!”,“丫,我一枪,就把它打死了”!她分明看见儿子的沾满黑血的手里攥着两只狼眼,她再也哭不出来。“丫,咱们走吧!”,“哪去呀?”“丫,我恨这地方!”她看着儿子。“丫,走吧!”她看着儿子。儿子眼里的光使她有点惊奇,有点害怕,她想了想,答应了。黎明前,墨墨的天空突然升腾起两团熊熊烈火。两间小窝棚劈劈叭叭地燃烧着。

  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毛头孩子,一直站在那,看着那烈火。他们等只剩下一堆灰烬一片烟,便朝洼外走去。那条路仍然让雪遮盖着,很虚拟,这一老一小走得挺艰难……


    一稿写于1994年仲夏 天津解放军254医院外三科9床病榻


    二稿改于2001年初秋 黄骅市交能局宿舍楼1-101室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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