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一望无际的草洼上空盘旋许是大鵟最惬意的时候,绿的浓酽已到了极致,苇尖开始挂上一层淡淡的紫红,那是新抽的苇穗,在绿的海洋里也十分协调。苇洼里一片片水泊也放着蓝盈盈的光,那几群看得厌了的灰麻色的豆雁、潜鸭在苇叶里进进出出,间或在水里冲出头来,扇动几下翅膀,干涩地叫几声。扇落的水珠虽然细小,大鵟也看得十分清晰,包括那粒抖落在苇叶上的水珠。
在羽族中,大鵟应是鹰的一种,逸翰生风,精明觫俊。常去草洼,我总看见它那潇飒的身影,乘风轻劲,桀桀云霄。看那盘旋的姿态总使我心生与之共飞的幻觉,它忽地上飞、忽地下飞,忽地低飞而垂上、或又滑翔而斜垂,那飞翔的技巧却又是人类望尘莫及的。更多的时候,它展开双翅,气流托浮着它的身躯在作大圈的盘旋,每盘旋一圈圆心就会向北或向东移动,圆心的移动只在它的翅膀间不可察觉的一斜、一仰。它全身一副褐色的主色调,但尾部看起来又稍显淡些,道道暗色横斑在尾,两翼下各有一条白色横斑格外醒目。它肯定是看见了我,但又不以为然,它看透了我并不会对它造成什么威胁。它两眼炯炯有神,我似乎看清了它黑褐的尖喙和隐在身下枯荆般的钩爪。正如“剑翎钩爪目如电,利吻新淬龙泉锋”,古人对鹰的赞美用在这里的它也极为合适。那雄姿邈世、鼓翼翚翚之态,与这广袤恢弘的大洼又极其融洽。大鵟突然停止了翱翔斜刺里俯冲下来,在水泽边激起了一团水花,又振翅而起.我看见一条草蛇在它的爪上,尾巴下垂着极力向上钩动,那蛇也是枯草般的褐色,在大鵟身下可怜地颤抖。大鵟越飞越远,越来越高,渐渐地飞过了树丛,变作一个黑点。人说,它会把那蛇从高空中扔下,在空旷的大路上,蛇会肝胆俱裂。
秋深了,百鸟在忙着自己的事业。树丛里啾啾啁啁,苇荡里嘎嘎哑哑。每到周末,我常到大洼,又见那只大鵟在空中,戛戛雄厉,翩翩动逸。它的身下是苍黄的大苇洼,它的身后却是蔚蓝的苍穹。大苇洼貌似无边无际却有形而有界,苍穹则深不可测无形也无限。对它来说,它是大地与苍穹创造的生灵,它是大地与苍穹神圣的守卫者。它与苍黄和蔚蓝构成一幅大气美绝的图画。荒野中,惊起一只灰兔,许是大鵟那巨大的翅膀投下的阴影使兔不能平心静气地卧在草丛里,而那致命的错误驱使它沿着草间的大路直奔。一片孤影从九天而下,以“星眸随狡兔,霜爪落飞鸿”之势,一道闪电般落进草丛,荒草中扬起一道道翻滚跳腾的灰尘。我无心惊扰大鵟的盛宴,绕行洼里小路,想象着大鵟嗷哮与勇锐的兴奋。
洼民老张第一次与大鵟近距离接触是在一天早晨,绿茵如毯的麦田旁,那只大鵟卧在一堆玉米秸上,老张拾柴走过时,无意间与那双翅塌地勉强抬头的大鸟对视。它身下的秸秆满可做一顿早炊,老张对哄不走的大鸟,感觉它怒目圆睁目光中的期盼。他用外衣从它身后盖了过去,抱起装入车筐,连同它紧紧抓着的那只血肉模糊的喜鹊。老张的偏房里第一次住进了一只大鸟,兽医扔掉了那只被拌种麦粒毒死的喜鹊,给大鸟注射了解毒的针剂。在村子小摊上买来牛肉,切给大鸟。大鸟放生的那天,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见了大鵟。它蜷卧在纸箱里,身上条条暗色横斑,腿毛蓬松而粗大,下露黄色腿和爪趾,利爪却似一对黑亮的钢爪,它警觉地看着我和人们的一行一动。当网罩伸开,大鵟迫不及待地蹬翻了纸盒,展开了两倍于纸盒宽度的健羽,呼扇间腾空而起,划一条斜线升入空中。然后盘旋回转,在人们头顶往来回复。深秋的大苇洼,芦花齐放,在阳光的逆照下绽放出片片银彩,那鸟则如同翱翔在了连绵飘荡的白云之上。
当大苇洼里苇叶簌簌落在水中,苇茎在秋阳的斜照下镀上了一抹抹金黄。我和朋友骑车到大洼,沿百里大堤缓缓而行。连绵的树木伸向几十里外的海边,半个世纪前栽种下的杨柳、洋槐、白蜡已威武成阵。有的枝尖已干却仍然伸向空中,更像倔强的丛丛鹿角。在一个巨大的槐树枝桠上,一只大鵟威风凛凛地伫立着,观望着百里大洼中苇丛每日里细微的色泽变化,倾听着秋风拂过苇荡海涛般的声响。它终于在我们离它一丈远时飞起来,我们成为打破它沉湎于遐想中也许并不友好的动物。它向大洼深处飞去,向那春日里一只脚带钢夹的白鹳笨拙地飞过的苇洼飞去。直到远远地和苇洼融在了一起。
(1666字)《沧州日报》2006-8-9 |